领导的爷爷去世,我帮着忙活几天。
领导的爷爷在农村,冬天的大风呼呼地刮着。我到的时候,整个村子都已经乌泱乌泱的。
唠嗑的唠嗑,拉呱的拉呱:这人是真脆生啊!说没就没!
听唠嗑,领导的爷爷以前是个小生意人,贩卖点麻花之类的,有点文化。
后来,因为村子里没有老师,他有文化,就当起了老师。
院子里来来往往,有拄拐的,有开车来的。
基本都是岁数大的,还有腿脚不好的,被家人搀扶来的。
第二天,大队伍浩浩荡荡,奔赴下葬地。
坟前哭天动地。
这时候远处,一个骑车子的老人,顶着风赶来。
蹬不动了,索性下来推着走。
走进了,发现此人是个老农,穿着破棉袄,腰间系着个麻绳。
鼻涕冻成一根柱子,垂在鼻子沿下,满脸粉红。
领导家人好像都不认识,领导上去主动打招呼。给对方递上了一颗烟。
老农没接:人没了,咋没人通知俺!
领导马上解释:太突然……葬礼井然有序进行。
老农没有合群,而是一个人拿着镰刀,把坟场的杂草拾掇整齐。
大队伍要撤了。领导主动邀请老农去镇子里吃饭,说把车子放客车上。
老农没接话:你们先走吧,俺在这待一会儿。
领导示意我在这等着,一会把老农拉回去,这大雪刨天的,骑车子能冻死人!
大队伍远去。老农从自行车的后座上,拿出半瓶子北大荒白酒,给坟前洒上,从兜里掏出半盒子烟,给供台点上:俺老师啊!恁走了,咋不打发人通知俺一声!
俺怎么也得看你一眼啊。
然后扑通跪下,鼻涕当啷在地上,吭吭磕了几个响头!
我拉着老农回饭店,领导在门口迎接,特意找了个主位给老农。
老农没有理会,径直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
领导示意我,别怠慢。
大家都散去了。老农喝得正起劲,满脸张红,脖子冒青筋,自言自语:俺老师,你咋说走就走了呢!
然后,眼泪噼里啪啦砸进酒盅,溅起涟漪。
孩子,领我去俺老师家,俺要看看俺婶子!
到了领导爷爷家,还没进院子。老农就喊上了:俺婶子!俺婶子!
一进屋,满屋子人站在地上。
老太太从炕上爬起来:谁呀!俺看看谁呀!哪个后生!
大婶子是俺啊!
老农凑上去,笑呵呵地一张大方的脸,瞪大了眼睛。老太太下地,拄着拐,颤颤巍巍道:你是……
俺是大生子啊!俺就是那个,上不起学的那个大生子!
大生子?
对,就是那年,俺快饿死了,你家俺大叔,俺老师给俺家扔下半袋子麻花。后来,还把俺招呼到学校念书……
大生子,你真是大生子!你咋才来呢!你大叔还念叨着你来着,坐下来,让俺好好端详端详你!你老的俺都认不出来了!吃饭了没有!
吃了!刚才在饭店吃得饱饱的!老农自豪地拍着肚皮。
老太太拽着老农的手唠了一下午。家里叔叔大爷陪着。
我和领导在外面抽烟。
临走,老农从棉裤腰的内侧,掏出了皱皱巴巴的几百块钱:大婶子,这个你收下!
后生,俺咋能要你的钱!
大婶子,你收下,钱不多,俺就是后悔,咋没赶上看俺大叔最后一眼。
老太太拼命地捶打着老农:你这后生!就剩下咱娘俩啊!咱娘俩命苦啊!然后,老太太趴在老农的怀里,死命的哭号。
大队伍把老农送到门外。
老农推着车子不断地回头:大婶子,俺有时间来看你啊。
老太太:后生,俺死了,记得来给俺磕头啊!
大婶子……
大风呼呼刮来,领导搀扶奶奶进屋。一进屋,奶奶一耸哒,拐棍杵着水泥地直冒烟:你们后辈都给俺记住了,这可是咱家的救命恩人啊。
当年,俺和你爷爷去他村子卖麻花,大雪封山。要不是他爸爸把俺俩让进屋里。就把俺俩冻死了!
领导的奶奶据说,已经几天不吃饭了。老农走以后,老太太吃了一碗上尖儿的面条。
我怎么也想不到,零下40度,那个老农骑自行车,是怎么来参加葬礼的。
是对老师的救命之恩?还是对老师的感激?
我怎么也想不到,几十年了,领导的奶奶仍然能记起来当年的那个学生,那个大雪封山的夜晚……
让我感触的是:
老农对当年自己爸爸雪夜救人的事情,只字未提。
老太太也从来没和后辈说过,当年曾经救过一个在炕上快饿死的孩子,并且把他教育成人。
也许,那个年代的人,就知道报恩吧。那个年代的人,只记得别人对自己的好。
那些自己的过往,就是举手之劳,根本不值得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