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息密集出场,知识黯然隐身。在芜杂涌动的信息瀚海面前,知识的供给严重不足,甚至出现结构性失能的态势。
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敏锐地发现:人们堆积信息和数据,却未获得任何知识。人们踏遍千山,却未总结任何经验。人们纵览万物,却未形成任何洞见。即便是最大规模的信息积累——大数据,所包含的知识也十分有限。随着信息的增加,或者说滋长,更高的判断能力却渐渐枯萎。信息唾手可得,而获得深刻的知识却是一个平缓而漫长的过程。知识是慢慢生长成熟的。韩炳哲所言不虚。
在网络世界,我们目力所及乃至不及处,涌动着形形色色的信息和知识的漂浮物,充斥着大量同质化、碎片化、浅表性的信息,良莠杂陈,泥沙俱下,身处其中,沉浸日久,会生发出挥之不去的倦怠感,这种社会场景也被称之为“倦怠社会”。
在人类漫长的演化历史中,一直存在“感知过载”与认知能力进化的张力。知识作为人类认知的智慧结晶,是人类应对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复杂性的产物,但知识的增进还是赶不上环境复杂性的扩张。科学哲学家尼古拉斯•雷舍尔认为,世界的描述复杂性确实是无界限的:大自然不知比人脑要复杂多少,而人类管理复杂性的智力能力是有限的,认知的计划就像道德的计划,我们尽力清醒地面对最终的不能充分实现的事实。我们只能运用手中掌握的工具尽量做到最好。我们可能将被如下的方式引入歧途,即不只由于信息不正确,而且还由于信息不完全。手边真正可得的信息量不仅对于解决问题是重要的,而且也是关键的。如果我们给出的问题解法基于不完全的信息,我们就不可能对这个解法有完全的自信,因为更进一步的信息总会破坏计划。可得的信息增加了,既有的问题解法就会被动摇。雷舍尔此论有悲观论色彩,但洞穿了人类认知能力的底限。
哈耶克也有类似的看法,他对人类过度膨胀的理性自负,发出振聋发聩的警示。他认为,人类在改善社会秩序的努力中,如果不想弄巧成拙,就必须明白,在这件事上,就像以性质复杂的有机体为主的任何领域一样,人类不可能获得主宰事务进程的充分知识。因此,人类不能像工匠打造器皿那样去模铸产品,而是必须像园丁看护花草那样,利用自己所掌握的知识,通过提供适宜的环境,养护花草生长的过程。自然科学的进步使人类情不自禁地觉得,自己的能力正在无止境的增长,让人眼花缭乱的成功诱使人们不但试图主宰我们的自然环境,甚至想主宰我们的人类环境,这就是危险的所在。
玻尔这位现代物理学殿堂级的人物曾对自然科学信奉的理性逻辑作了深刻的反思。在他看来,因果关系、决定论、规律性、必然性是属于“我们的必然的成见性的概念组织”。科学研究其实就是把未知的新经验在概念框架中找到它们的位置,清除所有现存的矛盾和“明显的不和谐”。
社会科学研究比自然科学面临的认知环境复杂得多,社会科学研究者所面临的“感知过载”更为严重。而且,随着媒介技术的迭代升级,这种“感知过载”就愈加突出了。在密集的信息刺激下,社会科学研究者身处信息湍流,外部性的干扰激增,认知失调的几率升级,给研究者带来的心理负荷空前加剧,甚至会冲决其承压的极限。即便有人工智能的加持,但社会科学研究并未走出认知能力有限性与认知环境复杂性的非对称性魔咒,“感知过载”问题变得愈加严峻。在超重的信息负荷面前,我们如何穿越信息迷雾,重建知识信心和硬度?针对这类问题,即便我们现在还没有共识和答案,但也必须要去应对解决。